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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推荐| 社会联结纽带:闽南“野球”赛事参与公共文化空间重构的田野调查

张伟,宋陆陆 体育与科学
2024-09-04

摘要  体育作为人民美好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助力乡村振兴和乡村公共文化空间重构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和马费索利的“情感部落”理论为分析框架,对闽南三乡福灵殿“野球”参与乡村文化振兴实践的过程进行了田野考察,并对以“野球”为代表的村落体育赛事参与公共文化空间重构的逻辑展开分析。调查发现:闽南侨乡体育传统、节庆礼俗与现代运动结合,形成了独特的“野球”文化符号,推动了乡风文明建设。研究认为:闽南“野球”以社交媒介为技术支持,通过城乡间要素流动和集体性社会资本增值重塑了社会联结;通过参与式供给丰富了农村公共文化服务、以回嵌乡土的方式融合了传统宗族文化,进而形成新的村落社会联结,重构了情感互通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






社会联结纽带:闽南“野球”赛事参与公共文化空间重构的田野调查


文 | 张伟,宋陆陆

(《体育与科学》2023年第5期)



“公共领域—情感部落”:“野球”重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分析框架

  

1.1 经验问题的提出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扎实推动乡村产业、人才、文化、生态、组织振兴……健全现代公共文化服务体系。”文化振兴能为乡村全面振兴提供哺育和支撑,是乡村振兴的题中之义。国家体育总局等12部门印发的《关于推进体育助力乡村振兴工作的指导意见》提出:“乡村体育产业发展更有活力,乡村体育文化更加繁荣。”村落公共文化空间关系到公共生活、公共舆论和村庄社会秩序的生成,是社区凝聚力、文化整合力和道德制约力的来源。然而,当前乡村普遍表现出过疏化特点,呈现原子化状态,直接导致社会联结的破坏。农民不断“兼业化”与“脱农化”,乡村文化治理面临传统遗失、发展滞后、供给不足、体系瓦解等问题,应在乡村一级构建交流分享的空间,进而从农村文化资源的角度,对社区记忆、文化传统等进行考察,建构具有地方特色的农村公共文化空间。在乡村文化振兴实践中,村落体育赛事逐步成为重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重要抓手。  


闽南村落公共文化空间功能单一,与居民生活衔接不畅,公共文化活动较少,且多为节庆和人生礼仪期间的民间剧场,如梨园戏、高甲戏、木偶戏和打城戏等,观众则多为中老年人,少有年轻人或孩子。“大多在打牌、喝酒和闲聊。”(XCZ,女,“野球”教练)公共文化服务供给不足与村民的文化消费自主性扩大之间出现了结构性“裂缝”。然而调查发现,闽南三乡福灵殿却经常通过举办“野球”(篮球)比赛,把各年龄段的村民聚拢起来,赛场还有舞狮队、军乐团等来表演,周边夜市生意红火,成为附近村庄的核心区域。在大多数乡村文化建设欠发达的情况下,三乡福灵殿的“野球”实践却呈现如此独特的样貌,这就形成了本文的经验问题:以“野球”为代表的闽南村落体育赛事,在参与乡村文化振兴实践中,是如何以及为何重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


1.2 理论问题的聚焦  


中国乡土社会的安土重迁、“礼治”与“传统”的延续,使得村落成为中国社会最为广泛的公共文化空间载体。公共文化空间应成为有效的治理工具,在乡村文化振兴中发挥应有的作用。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强调了共同享有的理念,被普遍应用于公共文化空间的研究。而村落体育活动具有相互沟通、维持村落秩序的作用,村落体育构成的事件最容易成为社区记忆,成为“身份认同”的重要来源。一般认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国的农村公共空间即逐步缩小。崔庆仙基于空间正义的批判性视角,将空间生产的知识和权力纳入城市公共体育空间的公共性分析框架,并从道德准则、知识建构和生产实践等维度提出重建公共体育空间的设想。林挺认为随着“村落终结”,五邑龙舞丧失了组织、物质与制度基础,无法满足民众需求而走向持续衰败,因龙舞构建起来的公共文化空间也随之解构。城镇化加速使传统村落的发展出现了文化缺失,逐渐失去凝聚力。村落体育空间的构建应充分激活内生发展动力,将“送文化”和“培育”本土文化相结合。物质空间、社会空间和精神空间共同建构了村落体育传承的文化空间,而村落体育的生命力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民众中。关琮严使用“国家-社会”的分析框架,对跳“广场舞”形成的乡村“舞市”进行研究,反映了农村中老年人主动对公共文化空间的再造和转型。然而,乡村文化空间的重构并不是简单的因应性更新改造,而是在文化再生产基础上的不断继承和创新,最终要实现实质性重塑。  


学界已注意到村落体育参与重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和乡村文化振兴的重要意义,并使用“空间正义”“国家—社会”等分析框架对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解构与重构进行了讨论,但本文的经验场景具有一定的特殊性。(1)现有研究关于村落体育参与重构公共空间的研究,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传统民俗体育复兴的“内生型”,第二类是伴随城镇化进程,由城市引入乡村的现代体育项目的“嵌入型”。而本研究的田野点,“篮球运动最早由归国华侨引入并在当地盛行百年、长盛不衰”(来自多位资深篮球人的谈话及内部资料《泉州市篮球史》),与常见的农村作为城市公共文化输出地而“嵌入”现代体育项目的情况截然不同。同时,“野球”也不同于在经济社会转型下失去基础而走向衰败的“内生型”民俗体育项目。“国家-社会”分析框架应用于“嵌入型”或“内生型”村落体育参与公共空间重构的情景具有较强的解释力,但在民营经济、体育用品制造业异常发达的福建泉州“野球”场景下,其偏重“结构-制度”分析,对“过程-实践”的动态分析不足,对国家与社会间动态相互型构的复杂关系解释力不足。(2)既有研究所涉及的运动项目受众群体较为有限,而闽南的“野球”比赛举办时,“对男女老幼都非常有吸引力,并且通过回来打球,当年的队友们基本每个月都能聚在一起”[WMT,女,“野球”球员,CUBAL(中国大学生篮球联赛)球员,当地村民“‘野球’盛行起来后,村里邻居之间接触也多了起来,附近几乎每天都有球赛,通过打球看球也认识了不少新朋友。”(YYC,女,“野球”球员,当地中学教师)空间正义视角通常关注的是不同社会群体之间在空间上的平等和公平分配问题,而“野球”不仅受众覆盖各年龄段及社会阶层,还增进了各群体间的社会联系,因此空间正义的批判性视角与本研究的适切性不足。(3)泉州刣狮、唆啰嗹、安海烧塔仔、南音古调等乡土气息浓厚的民俗保留至今,“野球”常在普度、佛生日等节庆时举办,与民俗节庆融合较好,但既有研究极少涉及现代运动与传统节庆礼俗的融合。“野球”参与重构的公共文化空间符合“公共领域”的一般特征,而闽南宗族社会在公共事务的治理中有尊重权威的传统,注重传统文化和道德准则,且坚持家庭和社会的共同利益。因此,仅使用“公共领域”理论难以准确解释闽南传统宗族村落的公共文化空间变迁。  


综上,闽南泉州“野球”参与村落公共文化空间重构这一经验场景中,“公共领域”理论从当代西方市民社会出发进行分析,对历史和传承的关注较少,而闽南传统宗族型村庄的公共领域是在优越的沿海地理位置、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如土楼、城隍庙、庙会等)及较高的经济发展水平等共同作用下产生的,与公共领域理论的背景差别较大。马费索利提出的“情感部落”,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在一起”,“情感部落”理论关注共同体、身份认同和群体认同等因素,对“公共领域”理论的解释力不足恰是一个有益补充。由此,便聚焦了本研究基于经验问题和现有研究成果之上的理论问题:在“公共领域”和“情感部落”互构下,以“野球”为代表的村落体育赛事参与公共文化空间重构的逻辑是什么?本研究把上述问题放在闽南“野球”参与乡村文化振兴实践的具体情境中予以讨论,并将闽南三乡福灵殿文体广场作为田野点进行考察,尝试在“公共领域-情感部落”的理论分析框架下,对“野球”重塑社会联结、参与重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逻辑予以阐释。



2 田野点与方法概述


本研究的田野点三乡福灵殿供奉的是城隍公纪信,位于今福建省晋江市内坑镇白垵村,由周边13个村落共同供奉,全称为大小三乡福灵殿管理委员会,下设董事会、监事会、理事会等。通过华侨及村民捐款,于2015年建成了文体活动中心及灯光塑胶篮球场,在城隍公诞辰、春节、暑假等举办多次“野球”赛事。当地的“野球”包括男子与女子比赛,群众基础较好,脉络清晰、契合研究主题,在资料收集上更加全面。 
 

在田野调查中主要采用参与式观察和访谈,时间从2019年12月至2023年5月,分8次间断性进行,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2019年12月至2021年7月,笔者于2019年12月1-3日、2021年6月12-13日、7月7-17日及7月28-30日分4次进入田野,以三乡福灵殿理事长ZLY和两位女性教练为切入点,先后对“野球”球星JSR、运营商SJZ、知名教练LTS等16人进行了访谈,并对内坑镇老年协会成员进行了焦点小组访谈,完整参与观察了4个“野球”赛事,获赠内部图书《泉州市篮球史》《石狮篮球运动史话》。调研发现三乡福灵殿周边村落表现出文化活动丰富、村级文化设施完善、基层社团组织多元化及村民邻里关系融洽的特征,并对闽南 “野球”的发展脉络有了掌握。第二阶段于2022年9月15日-10月7日和12月14-30日分别进入田野,对晋江传奇教练ZLL、某职业男篮教练ZSL等5人进行了访谈,并对晋江球迷协会主要成员进行了焦点小组访谈,初步形成了闽南“野球”促进集体性社会资本增值,重塑社会联结,进而重构公共文化空间的逻辑链条。在此逻辑指引下,第三阶段于2023年2月14-19日和5月7日-12日再次进入田野,对某高校男篮教练LXL、泉州某女子球队创始人LSF等6人进行了访谈,验证了该逻辑并进行了补充修正。调研过程中,在访谈人知晓并同意情况下进行录音、拍照及视频拍摄。依据连续性比较的原则,边收集材料边整理,并根据出现的新材料对调研计划做出调整。按惯例,本文中姓名及部分单位做了匿名处理。



侨乡篮球传统与文化符号嵌入:闽南“野球”的特征呈现


3.1 闽南“野球”与侨乡篮球传统  


20世纪初篮球运动传入泉州,以快、准、灵的特点形成了南派篮球的雏形。历经百年蓬勃发展,形成了“快速、准确、灵活”的战术风格和“以小打大”“以快制高”的战术手段,确立了南派篮球风格。受传统文化“忠孝节义”“多行善事”“兼济天下”等浸染,闽南华侨普遍关心桑梓体育事业,塑造了鲜明的侨乡体育特色。20世纪80年代,晋江被国家体委命名为“篮球之乡”。篮球运动与侨乡体育传统、节庆礼俗结合,形成了独特的“野球”文化。“泉州的晋江、石狮等地全年‘野球’赛事高达数千个,比赛数万场。”(SJZ,男,知名“野球”赛事运营商)关于“野球”尚无统一概念,张红阳对“踢野球”(足球)的研究,提出“野球非野”。本文讨论的“野球”,指的是闽南泉州地区非官方的篮球赛事及相关活动。泉州“野球”呈现出不同于北上广等大城市的特征,“体现了闽南人爱拼敢赢的精神,赛事规格高,参与人群广,归属感强”。(ZQQ,男,赛事运营商)“野球是民间筹资或政企联办的比赛,由乡村精英组织或邀请,由部分职业(CBA、NBL)、专业(省市队、大学球队)及本地业余球员等组队参赛。”(HCB,男,裁判)“是企业、村镇之间的交流。”(ZLN,男,某高校男篮教练)通过访谈,对泉州“野球”的特征概括如下。首先,多在乡村灯光球场举办,民间力量是主体,参赛人员多元。其次,民俗节庆特色强,如婚嫁、百日、成人礼、过节等。再次,比赛时间短,一般在3至5天完成。最后,赛制较为灵活,允许临时性人员变动和场次调整。此外,访谈中多次出现“不按套路”“诡计”“江湖”“规矩”“文化”等关键词,参赛方对比赛结果极其重视,为取胜无所不用其极。综上,闽南泉州“野球”,更多的是“乡土篮球”的概念,与民俗、节庆紧密结合,是乡土中国社会的一个产物,主要供乡土固守者消遣,提供的是一种公共文化产品。  


闽南地区节庆较多,但现在很多庆祝仪式都变成了篮球赛,春节、佛生日、国庆及人生礼仪等都会组织球赛。对闽南人来说,节日本身似乎成了由头,打球才是正事。“曾氏”“林氏”“许氏”等宗亲篮球赛均连续举办,经费由宗亲、信众捐款,比赛期间村民动员组织程度极高,部门完备。例如2021年7月,由石狮市祥芝镇赤湖村举办的“宝树杯”比赛,主办、协办、执行、推广、医疗及直播平台齐全,总奖金达到28.5万,赛事经费达200余万,志愿者上百名。赛事举办期间,大量城市的专业技术人员深入乡村赛场,在外工作学习的球员返乡效力,人口、技术、资本、信息等要素在城乡间畅通流动。闽南的“野球”赛事不限于节庆,从年头打到年尾,“我从今年5月到7月,每晚至少一场球,中间一共休息了不到5天”(XYC,男,“野球”明星,前职业球员)“大家最喜欢的解说就是金钻哥,他是裁判出身,是闽南最大的野球赛事运营团队之一的负责人,他善于调动现场观众的情绪,解说时闽南话、普通话与英语掺杂,能及时缓和球员、裁判员与观众间的紧张气氛,确保比赛的精彩顺利。”(XCZ,女,“野球”教练)“我们女队最多一晚上要赶3场球。”ZXN,女,“野球”教练)“疫情之前大概一周有6天在打比赛,最近疫情过去又慢慢开始多起来了,以前的戏剧演出,只有老人喜欢看,青少年更喜欢去网吧或打手机游戏。”JSR,女,“野球”球星)“野球”盛行前,村子里的年轻人与传统公共文化空间格格不入,集体的公共文化生活不断衰败。2003年前后,“野球”慢慢开始盛行,球员也从应酬中抽身而出。“身边的比赛让青少年远离游戏和手机,走出房间、走向球场”,(CYL,女,“野球”球星)中老年人也有40+、50+组别的比赛可以参加,群众参与公共文化活动的热情显著提高。


3.2 闽南“野球”与文化符号嵌入  


在传统和现代的互动中建构村落文化共同体的文化符号体系,形成新的乡土社会连接纽带,可以有效提升村落乡土社区的凝聚力,打造留得住乡愁的共同文化记忆。文化符号是一个民族、国家或地区文化资源的凝结式标识,反映了社会或社会群体特有的精神、物质、智力与情感等方面的一系列特质。晋江具有坚实的经济基础、深厚的文化积淀、浓厚的重商氛围、鲜明的城市精神,其文化基因具有鲜明的海洋文化特征——吃苦耐劳、善于拼搏、宽宏大量、勇于冒险。独特的侨乡资源禀赋、篮球传统与“爱拼才会赢”“大胆创”的海洋文化精神,和现代篮球运动对抗激烈、勇猛果敢、顽强拼搏的精神内核天然契合,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形成了展示闽南精神的代表性文化符号。“野球”在变化后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中找到新的定位并获得新的发展,最终参与到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重塑中,并赋予闽南“野球”新的特征。第一,闽南球迷组织程度高,认同感强,“别的地方球迷都是松散型的,我们这里的非常规范,在很多比赛群里都有他们的情报员,包括永春的、南安的、安溪的都有,外市的也有,一有比赛大家就追着看,分工非常明确,记录台正对面的前两排,下午四五点就去占位了,带着电风扇、热水壶、小米粥等,还会定期举行聚餐等活动”。(SJZ,男,知名“野球”赛事运营商)第二,独树一帜的球场风格,各村的篮板上大多有两个红色大字,例如福灵殿文体广场的是“三鄉”二字,是信奉福灵殿的13个村庄统称;又如黎山村球场为“前山”,为行政村名;“还有的是‘忠烈’两个字,那附近一定有关帝庙;还有石狮的‘华联’、永和的‘侨成’是以企业命名,另外塔头刘村的‘廷都’则是为了纪念该村的一名烈士。全国很少有在篮板上写字的,只有我们闽南,后来其他地方才学起来”。(SJZ,男,知名“野球”赛事运营商)第三,“野球”赛事是一场盛大的表演,注重正能量的传播。“野球”比赛运营商在当地一般称“××裁判组”。相较正规比赛,闽南“野球”更注重表演性,“我们赛前都有做工作的,赛前我们会集中直播平台、赛事组委会、安保组、裁判、双方教练等,强调比赛中可能出现的问题。球赛就是表演,他们是演员,我们是导演,我们共同的目标就是让所有观众看一场好戏”。(SJZ,男,知名“野球”赛事运营商)。  


“野球”带动了地域及文化认同,形成了文化符号,走上了新的网络文化传播之路,参与乡村文化振兴实践。那么,以“野球”为代表的村落体育赛事是如何重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下文将以“公共领域—情感部落”为分析框架进行讨论。



闽南“野球”:重构情感互通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


中国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既有“公共领域”和“情感部落”的某些特征,又有独特之处。重构的目的是要反映农村社会的共同价值和公共精神,提供优质公共文化服务,对接群众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体现新时代农村公共文化服务供给的多元化特点。相对城市而言,农村公共文化空间具备独特的地理、文化优势,不仅是一个具有固定界限的实体空间,更是一个附加了外在文化属性的虚拟范畴。三乡福灵殿的“野球”实践,通过重塑社会联结,重构了村落公共文化空间,使得周边村落的公共文化供给、公益事业并没有像其他“过疏化”村落一样衰落,反而伴随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重构过程得到加强。村民相处融洽,互助观念强,共同的宗教信仰和宗族亲缘的感召力使得诸如集资互助、协调争端等方面都包含了村民的公共意志与共同行动。优秀的传统文化传承与现代社会要素,共同塑造了公共文化空间形态,既包括实体空间,也包括观念上的虚拟空间。闽南“野球”以赛事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小型的“乡村宴会”,并与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展相结合,重构了情感互通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成为观察乡村文化振兴的一个窗口。


4.1 参与式供给:闽南“野球”优化公共文化服务  


“阿公阿嬷有地方去,不会无聊。喜欢看球的看球,喜欢看戏的去看戏。”(ZXN,女,“野球”教练)“以前喝酒、赌博现象比较严重,给社会治安带来一定影响,球赛多了以后村民有了好去处,使得周遭的整个环境安稳和谐起来。”(LSF,女,某“野球”队伍创始人)而借助多次举办比赛过程中树立的威信,三乡福灵殿理事长郑先生多次调解因水源等引起的械斗(ZLY,男,三乡福灵殿理事长),对文明乡风的塑造做出很大贡献。“野球”既是情怀也是乡愁,增加了在外工作学习的球员、观众对故乡的羁绊,而“野球”赛场也逐渐在周边村落形成了具有公共领域性质的物质、精神双重空间。“野球”赛场成为“增进沟通与交流、增强村民间凝聚力、培育健康意识的中心”,(WMT,女,“野球”球员,CUBAL球员,当地村民)培育着文明乡风、良好家风、淳朴民风,成为当地农民群众钟爱的精神家园。球场建好后,对乡村公共场所进行了重新规划设计,满足了群众的文化生活需求,改善了之前单一的乡村公共文化生活。不仅为当地村民提供了精彩的村落体育竞赛表演,而且“赛场周边就像是一个小型的乡村宴会,餐饮、娱乐、服装设施都有,还有卖学习用品的,很多培训机构的展位,还有当地的土特产、休闲茶居,就是我们讲的地摊经济或者小车经济”。(SJZ,男,知名“野球”赛事运营商;LSJ,男,“野球”经纪人)  


“野球”不是单纯的体育竞赛表演,而是和民间神诞、普度、人生礼仪等节庆结合起来,发展成当地最隆重的文化盛事之一。“野球”的盛行满足了人民群众对乡愁的共鸣,体现了广大群众对高质量文化生活的追求与渴望。民众的体育参与需求日益增加并多元化,单靠行政部门的力量已无法满足,迫切需要激发社会力量,使体育服务产品的有效供给更加丰富,最终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体育需求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野球”的兴起,让我们看到了篮球更接地气、更亲民的一面:人人皆可参与。村民是乡村公共文化服务的消费主体,且对乡村公共文化服务的层次、质量与数量有不同的诉求,闽南“野球”活动中,乡村公共文化服务的参与式供给,提升了乡村公共文化服务资源的配置效率。比赛全靠村民组织,政府部门只是接受了赛事的报备。脱贫攻坚成果的进一步巩固、乡村文化振兴的持续推进为其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则为“野球”赛事的火爆提供了精神密码。乡村“野球”的火爆不止贵州,在广东、广西、福建等地,“野球”赛事也经常见诸报道,以“野球”为代表的村落体育赛事成为观察乡村文化振兴的一个窗口。


4.2 回嵌乡土:闽南“野球”融合传统宗族文化  


篮球已成为闽南人最为重要的日常文化活动之一,一些老人表示,“我们小时候看篮球,长大打篮球,老了搞篮球”。固守乡土者少年时因村落赛事与篮球结缘,长大后走上篮球赛场,年长后转向幕后组织,终生与篮球为伴。传统不会消失,而是以一种新的形式重新生长在我们的生活中。闽南乡村以“大胆创”的开拓精神,融合侨乡独有的篮球文化,进一步探索出新的“野球”模式,并赋予其独特的符号性价值,从而被更多的“外地人”所认识,媒体的宣传提升了“野球”的文化价值。“我们这里的‘野球’都是跟佛生日联系在一起,比如前不久内坑镇的一个比赛,就是后面在演戏,前面在打球,现代文化和我们传统的民俗文化融合在一起,真的是非常给力。”(SJZ,男,知名“野球”赛事运营商) 
 

传统的民俗文化,通过与“野球”比赛的结合,从呆板变得灵动起来,扩大了受众群体,例如普度时的各种戏剧表演,“我们这里神明的生日非常多,经常会同时有球赛和木偶剧,我很喜欢看,小时候看个热闹,现在就是一种情怀”。(XCZ,女,“野球”教练)传统的宗族文化来自乡土,已在闽南村落的沃土上经历过千百年的社会生态适应,构成闽南乡土社会的灵魂。乡村文化建设要以乡村为基点,充分发挥农民的主体性。“野球”文化源自现代体育运动与传统宗族社会的多重互动,是老百姓身边发生的故事、喜闻乐见的文化形式。在传统宗族文化日渐式微的当下,乡村文化脱嵌于乡土社会的现象较为普遍,而闽南“野球”的“乡土味”浓重,凭借广泛的群众基础,又反过来实现了回嵌乡土,促进传统文化的巩固和传承。


4.3 情感仪式:闽南“野球”重构公共交往空间  


“村村有球场,天天有比赛”的闽南地区,早期以土场地居多,2000年前后改造为水泥球场,2010年后又升级为塑胶灯光球场。“球场新建、改建经费主要来自当地宗亲、村民募捐,政府也给予一定补贴。”(ZLY,男,某乡镇篮球协会秘书长;CXS,男,石狮市体育局)三乡福灵殿文体广场于2015年竣工,总投资约600万元,均来自社会信众捐赠,总面积约2400平方米,包括文体活动中心与标准灯光塑胶篮球场。“野球”活动提供了一个非正式的社交场所,弥补了“过疏化”村落公共性的衰退,让参与者在互动中得到了友谊与陪伴,对生活和工作压力有了较好的舒缓。从而为参与者提供了社会支持,这种支持表现为情感资源的获得,有利于形成人与人之间的强联系,即所谓的结合型社会资本。以球场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公共领域”,带动了社会联结的重塑,进而形成了村落交往的公共文化空间。  


不同于传统乡村社会以家庭为中心、相对封闭的关系,三乡福灵殿通过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重塑,使村落社会关系向开放性、可拓展的社会联结的方向转变。随着竞赛水平和关注度的不断提升,“野球”赛事逐步形成规模,带动了赛事运营、传媒、场馆、青训等发展,推动了城乡间资本、人力等要素的双向流动,重塑了新的社会联结,带动三乡福灵殿周边村落应对过疏化带来的乡村文化治理难题。为群众健身意愿的满足,沟通交流平台的搭建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与精神保障。福灵殿文体广场具备宗族场所与文体活动场地的双重属性,通过“野球”活动,有效地对群众形成动员,形成了一个既保留传统文化,又充满参与乐趣的新型空间,参与群众不必特别在意权力、地位、经济水平等外在差距,通过多维参与群体的联动,拓展了村落交往的公共空间。



社会联结:闽南“野球”重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纽带  


在通过“野球”重构公共文化空间前,信奉三乡福灵殿的村落像其他过疏化村落一样,面临社会联结瓦解、公共文化空间解构的诸多问题,例如新的公共文化空间尚未建立、公共文化服务供给不足、缺乏沟通交流的平台等。随着文体广场的建成,“野球”比赛的盛行,村落公共文化空间得以重构,之前的诸多问题得到了解决,社会联结成为重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重要纽带,以“野球”为代表的村落体育赛事重塑村落社会联结的逻辑可以从集体性社会资本增值、城乡间要素流动和数字化社交媒介3个维度进行探讨。


5.1 集体性社会资本增值:闽南“野球”重塑村落社会联结的资本基础 

 

过疏化所引发的乡村社会解组的风险对村落共同体的稳定产生了更大的威胁,这种社会解组主要表现为维系乡村社会结构与居民关系的社会联结渠道的破坏,即乡村社区居民与家庭、邻里、宗族和社区组织之间互动关系的瓦解以及基于信任、规范的村落层面社会资本的式微。节庆表演等群体性活动可以建构群体间的稳定经济联系,可以作为建立社会网络的重要机制。如果不以跨村落的视野,从村际关系乃至城乡关系的角度观察,很难获得对乡土社会的完整理解。集体性社会资本是指社区、组织、团体、群体等集体实体所拥有的相互信任、合作、归属感和社会联系等资源。体育运动有助于社会资本的产生和维持。大众体育是社会资本建构的重要场域,因为竞技体育观赏、体育锻炼参与、体育志愿服务等群众性活动都有丰富的人际关系联系性和群体联系性,能够不断生产和再生产个体层次和集体层次的社会资本,增加人际交往和联系是社会资本的源泉。而篮球运动恰恰是跨社区性最强,最有利于形成集体性社会资本的运动项目。“野球”增强了大家的归属感和认同感,提供了津津乐道的共同话题,增进了不同年龄段村民之间的互动,打通了城乡之间的壁垒,涵养了篮球文化,充分发挥了体育文化的功能,促进了社会资本的积累。  


在参与“野球”活动中,长期共同观赛的球迷形成了“球迷沙龙”,“他们会定期组织聚餐等活动,石狮有几个做服装的,和我们晋江几个做纺织的,通过球迷沙龙建立了生意上的合作”。(SJZ,男,知名“野球”赛事运营商)。“球迷沙龙”群体中沟通频繁、互相支持、分工明确、行动一致、资源共享,具备了“聚内社会资本”(bonding social capital)的特征。具体到闽南“野球”场域,参与者具有较强的村居或宗族荣誉感、社区归属感和我群支持感,以亲缘、趣缘、业缘和地缘为基础的个体得到有效的动员和凝聚,形成了家庭和职场之外的“第三场域”,情感上的连接推动了参与群体的相互信任、合作,增强了归属感和凝聚力,进一步促进了集体性社会资本的增值,形成了新的稳定社会联结,进而为“公共领域”的重构奠定基础,因此集体性社会资本增值成为闽南“野球”重塑社会联结的资本基础。


5.2 城乡间要素流动:闽南“野球”重塑村落社会联结的空间融合  


城乡间要素流动是指人口、资金、技术、信息等要素在城乡之间的流动转移,一方面,伴随城市化进程加速,各种生产要素开始向城市集中,加剧了城乡间差距。另一方面,城乡间要素流动也可以促进城乡一体化发展,缩小城乡差距,从而减缓新差序格局的扩大,达到推动社会均衡发展的目标。“野球”活动的盛行重新规划了公共场所,群众的公共文化服务需求得到满足。公共文化生活变得丰富多彩。闽南篮球人施先生通过裁判、解说逐步发展为闽南最大的“野球”赛事运营商之一,并开发了自己的运动服装品牌,“我第一次做记录员是1995年的农历三月十七,我记得非常清楚……最重要的还是你对这个项目的热爱,它就会极大地回馈你……2003年是一个重要转折点,我从吹哨逐步转向解说……受当地福建商会邀请,2011年起苏州的‘汇华杯’篮球赛我连续操办了3届,还与一位著名国际级裁判合作”。(SJZ,男,知名“野球”赛事运营商)“野球”赛场,成为城乡间要素流动的场所和载体,吸引城乡居民前往,促进城乡之间的交流、互动和融合,赛场成为城乡间信息传递的平台。此外,闽南“野球”带动了周边地区的经济、文化和社会发展,同时带动了城乡间的人员和物资流动。赛事的举办需要大量的人员和物资支持,增强了城乡间的联系和互动。全面推进乡村振兴,需要立足资源禀赋,做好城乡融合。实现城乡融合的重点是要推进城乡间要素资源的整合与流动,城乡间关系改变最重要的驱动力就是资源要素的分配,在改革开放后的城镇化进程中,我国城市和乡村资源要素分配长期处于不平衡的状态,难以实现资源共享。伴随村落体育赛事的发展,多地乡村借助赛事相关的业态,在城乡间形成了良好的供需关系,加强了城乡间的要素流动与联系合作,逐步形成了相互依存的要素配置格局,推动了城乡在空间上的互相融合,为村落社会联结的重塑提供了基础。


5.3 社交媒介:闽南“野球”重塑村落社会联结的技术支持  


各级媒体均多次对闽南“野球”赛事进行报道,社交媒介更扩大了“野球”传播的范围与速度。伴随5G技术和直播平台的兴起,几乎所有的“野球”赛事都有直播,某些热点赛事的直播在线人数动辄数万。不仅抖音、微博等平台上有大量“野球”赛事直播,有“我奥篮球”“小球迷”等微信小程序也有直播;不仅赛事运营商、组委会在播,球员和教练也在播,还出现了专业的线上解说,与现场解说相得益彰。当地孕育了如“羿鼎黑鳍”等赛事传媒机构,并打造出“篮琊榜”等富有闽南特色的篮球赛事IP。赛事水平的提升和社交媒介的推动,使“野球”获得大量经济投入。球员经纪、赛事运营传媒逐步完善,已形成完整的产业链,并有“金钻”“庄煌辉”“羿鼎”等机构进行运营。
  

以赛场为中心,经历过“在一起”的人们,通过网络互动突破空间限制,相聚于虚拟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人们在这一虚拟空间中情感的共融互通,恰如马费索利所言的“情感部落”,他将后现代的部落称为“新部落”。现代性的特征是“社会”,后现代性的特征则是“社交”。与“社会”相联系,现代性内含“机械结构”,后现代性则内含“复杂或有机结构”。前者存在于政治-经济组织中,后者则存在于大众当中。社交媒介中的“野球”,在网络传播之路上将曾经“在一起”的人们重新凝聚,通过打球、看球、聊球的“社交”,形成了新的“复杂或有机结构”。改革开放后,原有的社会联结方式被打破,伴随社交媒介带来的“数字红利”,社交媒介构建的网络空间中,形成了新的社会群体分化,并延伸到现实的社会实践中。社交媒介的去边界化特征,基于共同的趣缘将众多差异化的个体连接起来,形成新的社会联结,这种联结超出了地域限制,也不局限于工作和生活关系。社交媒介通过虚拟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建构,加强了村落社会联结,为闽南“野球”参与重塑村落社会联结提供了技术支持。



6 结语 


村落公共文化空间承载着乡愁记忆与文化传承,是乡村文化治理的重要平台。过疏化带来的社会联结破坏和集体性社会资本耗散,不断瓦解着村落公共文化空间。闽南篮球与乡土文化极具渊源,通过弘扬乡土文化、倡导文明新风和增强凝聚力等途径,以“野球”为代表的村落体育赛事参与了村落公共文化空间重构。通过多元空间的重构,实现村落过疏化场域中各社会要素的“再凝聚”,激发了村落社会内生活力,培育了新的社会联结。基于上述研究结论的提炼和升华,本研究在村落体育赛事参与乡村振兴实践的理论、经验及后续研究方向等方面得到以下启示。

(1)在“逆过疏化”进程中讨论村落体育赛事参与公共文化空间重构时,本研究针对闽南“野球”既非“嵌入型”又非“内生型”的特征,引入了“公共领域-情感部落”的分析框架,该框架对类似现代运动与传统文化结合的案例应具有一定的解释力,但具体应用还需充分考虑文化认同基础和对公共事务治理的不同理解,关注民间社会及其组织在公共空间治理中的作用和影响。另外,本研究归纳出的“文化符号嵌入-培育社会联结-重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路径在不同的情景下具有可变性。 


(2)体育作为人民美好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助力乡村振兴和村落公共文化空间重构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同的资源禀赋及经济社会发展程度决定了村落体育赛事参与乡村文化振兴的多样性。闽南“野球”参与重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案例,给我们带来打造更多“三农”特色鲜明、传统文化底蕴深厚、社会影响力大、可持续性强的乡村体育综合赛事活动的启示。各地应结合当地自然、历史和人文资源禀赋,在互构中发挥村落体育赛事参与重构村落公共文化空间的最佳效能。  


(3)在我国城镇化进程和大众体育实践中,城乡不平衡依然存在,农村群众对美好体育文化生活的向往和有限的体育竞赛资源供给之间存在矛盾。体育是推动乡村振兴的重要一环,村落体育为乡村振兴赋予了体育力量。村落体育赛事的持续火爆,是乡村物质生活日益富足的体现,源自村民日益增长的体育文化需求,社会力量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资金、技术、人才加速在城乡之间流动。村落体育赛事培育的社会联结,作为当地村民、宗亲之间共融互通的情感纽带,有效凝聚起对“三农”问题的关注。通过村落体育赛事的带动,城乡体育爱好者可以更好地共同互动交流,进而推动城乡融合发展。村落体育赛事IP的培育,应借助社交媒介“裂变式”传播的优势,将村落体育赛事纳入乡村振兴体系中,探索村落体育赛事与传统文化深度融合的路径,将更多的村落体育赛事转化为承载乡愁记忆和烟火味道的文化符号,带动更多人回忆乡愁、回到乡村,实现乡村人口回流,为乡村人才振兴、产业振兴、文化振兴等增加新的动能。







原文刊登于《体育与科学》2023年第5期,已于中国知网发布,如果其他媒体或机构转载,请标明文章出处。

文献引用格式:

张伟,宋陆陆.社会联结纽带:闽南“野球”赛事参与公共文化空间重构的田野调查[J].体育与科学,2023,44(05):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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